醫院總有著它那特殊的雰圍。它好像是人類生命循環的轉接站，也好似有著紅塵俗世中的一切——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除非不得已，我想沒人喜歡接近它。
病床上的母親，好不容易睡著，表情卻不安詳。我不明瞭，從前一個如此開朗樂觀的人，一夜之間給人的感覺卻會如此滄桑；而從她內心所散發出來的訊息，好似企圖讓我們明白她還需要有未來，還有些心願沒達成，不甘心就如此離我們而去。
汪阿姨拉著我出病房：「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別又吵醒她。」
我用衣袖擦拭了不小心流下的眼淚，點點頭。
「你媽是我的好朋友，」汪阿姨抬頭望著天花板，「我跟你媽也認識好久了，你剛出生時我就抱過你。」
我默默無語。
那天我剛下班回來，一進門只見老爸與老哥一臉嚴肅的坐在沙發上，不知在討論什麼。
「你媽的檢驗報告出來了，」老爸凝視著我，「是大腸癌。」
「不會吧！」我內心想完才說出口：「不會吧！」
「她下午已經住院觀察了！」
心中有如一個棒槌敲下，不能自己。本來以為傷心過度會暈倒，只是電影小說中的情節，故意做作與誇大，原來是真的。我手扶著鞋櫃，勉強支撐自己。
平常好好的一個人，怎會突然如此？一點徵兆也沒有。
門鈴響起，是汪阿姨。
小時候，我並不知道汪阿姨是何許人也，以為是我媽的好朋友。每次我們家有事時，她總是會適時的出現，給我們關懷與協助。慢慢長大後，才知道我們家所有人的保險都是由她負責，也對她逐漸沒有好感，甚至有點排斥；也認為她的所作所為是應該的，甚而還覺得她做得不夠好。
那時的我不知道我媽當時每年花那麼多錢買保險有何用處，也認為她是被汪阿姨的花言巧語所騙。
記得小時有一次生病，媽媽帶我去廟裡。那廟裡的乩童煞有介事，耍了些花招，還要我喝下漆黑骯髒的符水，讓我的病情更加嚴重。
當時我對保險推銷員的感覺就像廟裡的神棍一樣，認為他們都是潘金蓮給武松敬酒——不安好心。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媽媽常如此回答我，我卻非常「鐵齒」的不認為：「真正出事能指望他們嗎？除了滿嘴的謊言，想賺我們的錢，他們能做些什麼？不如把那些錢存下來，才真正的有用！」這想法一直持續到我有次出事住院。汪阿姨並不因我的無知和無禮而改變她的所作所為，那發自於內心的真心眷注與不斷的付出，勝過了千言萬語。這經歷也讓我懂得世事有很多是用錢買不到的，還有人情冷暖。
從那次之後，保險這種觀念才真正被我正確的吸收與領悟，也感嘆以前眼光的短淺。
「十二點過後不行吃東西。」穿著白袍的人交代。在醫院裡，穿著白袍的人就像是上帝，說的話也是聖旨。
第二天一早，朦朧中見到了汪阿姨，我揉揉剛睡醒的眼睛：「幾點了？」
「快八點了。」
「汪阿姨幾點來的？」她微笑道：「你先吃早餐吧！在醫院睡得不舒服吧？」
「還好。」我打了個哈欠，「謝謝汪阿姨。」
父親、哥哥也在此時出現，與汪阿姨寒暄了幾句，吃著她幫我們買的早餐。
「你們都來了啊？」母親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見到了汪阿姨，「還麻煩妳一大早趕過來，不好意思……」
「別跟我說這些客氣話了。」汪阿姨皺著眉頭，「感覺怎麼樣？」
「不知怎麼搞的，越睡越累。」
護士的聲音清晰而明亮，有如從天而降，打破了我們的交談。
一切都按照醫院所安排的schedule走，母親的將來，只能交給專業，我們也信任汪阿姨所推薦的醫生。睇著被推入開刀房內的母親，我們只能傻傻的在房外等候。
「不必太擔心，還好及時發現……」汪阿姨說了她幾個客戶的例子，「開完刀後應該就沒有什麼問題。」
如果當初我媽沒有買保險，費用這麼高的手術，我們家能負擔嗎？倘若以後還有問題呢？現實的社會一定要屏除羅曼蒂克思想，更別指望親朋好友可以幫你。
等待的時間總是難熬與漫長的，而所有等在開刀房外的病人家屬，表情都是憂鬱不安的，跟我們相同。
中午汪阿姨幫我們買了便當，我們卻都沒心情吃。
「吃點吧，照顧病人是需要體力的！」汪阿姨雖是在安慰我們，卻也是實話與閱歷。
不知經過了多久，胡思亂想了多久，才等到護士出來說手術順利完成，母親在恢復室觀察。一口氣鬆了，但也將面臨手術後的種種狀況。
「妳有事先去忙，這兒我們來就行了。」父親感激的說。
「沒事，沒事。」汪阿姨一如往常溫和，「先等她出來吧。」
母親時睡時醒，很不安穩。如果一個人身上插滿了許多不知名的管子，那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我只能悄悄的守著母親，卻不能為她分擔絲毫苦楚。
此時汪阿姨帶了我媽最喜歡吃的米粉湯來看她。（她才剛走沒多久。）
她將裝在塑膠袋裡的米粉湯倒入碗裡，再至床尾將床頭搖起，坐在床緣，拿著湯匙，一口吹一匙的餵我媽吃：「燙嗎？」
這一切動作，她彷彿很熟練。
我媽搖搖頭，以笑容掩蓋身上的難過：「好險妳來了，我這兒子大剌剌的……也不懂如何照顧病人……他辛苦，我也辛苦……」
「媽！」我有點抱怨她在別人面前說我。
「汪阿姨又不是外人，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媽媽難得心情愉快，我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
「記得你小時有次發高燒，你爸那時剛好又出差，還好有汪阿姨幫忙……不然……」
汪阿姨看著我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含笑道：「肚子餓嗎？我買了炸雞，喜歡嗎？」
平常能言善道的我，此刻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當我要咬下雞腿時，媽突然想上廁所，汪阿姨把我推了出去：「去外面休息室吃吧，這裡我來就好。」
她總是那麼的善解人意，要是我早出生二十年，一定娶她為妻，只怕她看不上我。要服侍不能下床如廁的病人，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是無法了解其個中滋味的。別說朋友，大概許多親人都不願意。每天餵人吃飯，幫人把屎把尿的，還要清洗一番。有時床單、屁股上都是屎尿，有時病人一晚要拉好幾次……
「謝謝。」這是如今我能說出的話。雖然簡單和普通，卻包含了世上所有的感情。我相信她是了解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回來時見到汪阿姨從廁所出來，滿身是水，拿著剛洗乾淨的便盆。
「她剛吃了藥，」汪阿姨將便盆用衛生紙擦拭乾淨，「別吵她！」
我看著母親面帶笑容的睡去，心情也好了許多。
「你媽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汪阿姨拍拍我的肩。
我點點頭。世事只有親身經歷過，才能真正感受。
「其實早在從事保險業務前，妳媽我就認識。」汪阿姨拉著我坐在一旁的睡椅上，「她是我高中同學。」
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靜靜聽她說。
「當初要不是我老公生意失敗，我也不會做保險。」她喝口水，「剛開始做保險時，只能找親戚、朋友幫忙，他們也不懂保險的好處……買保險似在同情我，施捨我，以為我只想賺佣金。」她邊說邊整理週遭的一切，「大部分的人一開始都會問我保險有啥好處？」汪阿姨嘆了一口氣，「……一但有了意外或疾病發生，有些家庭會導致經濟來源的中斷，使一家人平常安定的生活頓時就會陷入了困境……」她頓了頓，「……可惜很多人平時都不會這樣想……不到大難臨頭，他們也懶得去想許多切身的事情……相信這也是多數人的人生態度。雖然現在有了全民健康保險，卻也不夠完善……我是因為了解保險真的可以幫助人，才會在這行做了這麼久……」
「不是每個保險人員都像妳一樣吧？」我抬頭望著她。
「這是個愛心事業，沒愛心的人我看也做不長久吧！」汪阿姨笑了笑，「明天一早我再來，好好看護她，別讓你媽想太多……」
我望著病床旁的窗外，不知何時，天空飄灑起斜斜的細雨，樹木在風中搖擺，雨點也打落了參差的樹葉。
樹葉怎知今天會被雨打落？
http://www.youtube.com/watch?v=YCka6EdwA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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