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時,雨還繼續下著。跟昨晚不同的是,雨細得肉眼幾乎看不見,只能憑積水的波紋和屋簷滴落幾滴的水聲才知道在下雨。當秀秀醒來時,窗外已布滿乳白色的煙霧,一片朦朧。旭日的升起,煙霧也隨著陽光而來漸漸散去,街道與房屋的輪廓才漸漸顯現出來。
獨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 看著少年家
果然漂緻面肉白 誰家人子弟
想要問伊驚呆勢 心內彈琵琶
想要郎君做尪婿 意愛在心內
等待何時君來採 青春花當開
聽見外面有人來 開門甲看覓
月娘笑阮憨大呆 被風騙不知
秀秀哼唱著《望春風》。這首歌的作詞者李臨秋與她算是密友。當年他還在
永樂座戲院當「茶房」時,他倆便已熟識,還有段情。雖然如今他已經聲名大噪,卻也會常來看她。開啟他送給她如今最時髦的收錄音機,放著當年江山樓藝旦「雲霞」所演唱的「九連環」小曲。最讓秀秀喜歡的是她打舌的技巧好到像跳針,讓她百聽不厭而茫酥酥!
昨夜的風雨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被打落的樹枝和散葉,一早就被掃走。秀秀打開二樓窗戶,望著巷子裡風雨後猶存的一叢牆上小花,還有依然茂盛的榕樹,那囝仔蹲在一旁。
「茶壺,透早蹲在那在替鴨姆孵雞卵喔!」(其實已經下午了!)秀秀在二樓對著那囝仔大喊。茶壺抬頭睨視著秀秀:「幹恁娘ㄟ,鴨姆哪ㄟ生雞卵!」秀秀怒道:「囝仔人有耳無嘴。有嘴幹譙別人,沒嘴講家己!要起來呷糖仔嘸?」茶壺站起身來,還不甘心的小聲碎碎唸:「鴨姆本來就不會生雞卵。」
茶壺長得瘦瘦小小的,約十三四歲年紀,衣褲也好幾天沒洗了,像個乞兒。他摸著紅磚牆壁慢慢的爬上二樓,來到秀秀的房間。
「恁母啊勒?」秀秀拿一塊前天客人送她的巧克力給茶壺,「這是美國來的糖果!」茶壺毫不客氣的一口將那塊巧克力送入嘴中,含含糊糊:「阮母去給伊客兄幹啊啦!」秀秀輕拍了下茶壺的腦袋:「講話麥加ㄌㄚˋㄙㄚˋ!」茶壺迷惑的睇著秀秀:「大家攏馬安捏講,干無差?」
秀秀覷著茶壺那天真無邪的眼光,不知不覺中眼眶濕潤。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小孩,你能要求他什麼?不是滿口髒話難道還會出口成章?
「有去讀冊嘸?」秀秀關心的問。
「讀冊讀冊,越讀越冊!」茶壺隨口說,「讀冊讀半死,出業做苦力。」
秀秀嘆了口氣,望向窗外。一樣的天空,多少年來不曾改變過,改變的只是週遭的環境與自己的心境;而多少的前塵往事,揮不去也忘不了,像在心裡深深的打上了烙印。
那時的「江山樓」多風光啊!也是茶壺他爸最風光的時期。如今人去樓空(毀),只憑添了許多愁!她在夢中還常看到人來人往的街道和車伕騎著三輪車從她身旁馳騁而過!當她漫步在街道上時,還不時傳來陣陣的茶葉香和一路上四處可見茶行、布莊、百貨洋行、餐廳、酒樓……各式各樣商店!酒樓裡頭還不時傳來了一首首的靡靡之音與歡笑之聲!許多政商名流,巨賈文人雅士來往其間……
登江山樓,吃台灣菜,聽藝旦唱曲。
未看見藝旦,免講大稻埕。(註一)
「我擱想要呷!」茶壺的聲音讓她從往昔的緬憶中醒來。
「攏撒去呷!」秀秀微笑的睇著茶壺,「好呷嘸?」茶壺才一會兒功夫就吃得滿嘴角都是巧克力,笑嘻嘻的猛點頭。
「恁母去開店了喔?」秀秀親切的問,「你不去幫忙?」
「等勒去。」茶壺百忙中吐出一句。
「慢慢阿呷,又沒人跟你搶!」秀秀笑了出來。她雖然徐娘半老,卻也風韻猶存;雖然如今她是個老鴇,許多客人依然喜歡來找她閒聊幾句,捧她的場。
她與茶壺她媽香嬋,當時都是「江山樓」的名藝旦,她倆當時憑著歌藝、文
藝與姿色,也曾風流一時。那時的「江山樓」歌舞昇華、紙醉金迷,卻不知有多少藝旦在那裡浪費了寶貴的青春年華。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當時她們當藝旦的,很多都精通詩詞,如此可在些文人雅士旁附庸風雅。除
了這首她最喜歡的李後主的《虞美人》詞,還有茶壺她媽鍾情李之儀的《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她們那時都經常唱這兩闕詞。許多藝旦都像她們般從六、七歲離開家後,就要開始學習彈唱、吟詩、作曲。所學習的戲曲尚分大小曲,樂器包括琵琶、三弦、洋琴之類,於酒席間又要能夠猜酒拳助興,可說多才多藝。她不知不覺中又唱了出來。
「阿姨,你在唸啥?」秀秀笑著搖搖頭,用手巾揩拭茶壺的嘴角:「你擱細漢,無法度了解的。」
茶壺反駁:「我無是囝仔阿,嘸細漢,我已經知道安怎相幹!」
「嘴麥安呢仔粗魯啦!」秀秀皺著眉頭,卻愛憐的將茶壺抱進懷中,眼眶裡的淚水對著窗外的日光,閃閃發亮,卻也沒滴了下來。從豔絕一時的名藝旦淪落到「趁食查某」再到老鴇,此中的辛酸,就算能道盡,有多少人能體會?
城廓知非昨,江山剩此樓。
紛紛詩酒客,誰識個中愁?(註二)
今天午後的天氣雖然有點熱,但台北後車站一樣熱鬧。圓環的位置很特別,剛好在六條馬路交叉的圓圈之中;本來就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之處,再加上圓環附近的中山北路是當時台北吃喝玩樂的高級地段;因此圓環所在的周遭,也就成為台北夜生活的中心。
下午的圓環內又髒又熱,人潮卻依然駱驛不絕。
「入來坐,人客!」每個小吃攤都在吆喝,客人往往不會立即選定吃哪家,而會一家一家巡;也通常不會在一家就吃飽喝足,總會留一些胃口再多吃兩三家。
茶壺走過天花板上吊掛著幾隻粽子,上寫著「萬福號」,賣的是廈門式潤餅。
「茶壺!巴肚ㄟ么袂?」店裡老闆叫喝著,茶壺搖搖頭。他又走過天花板上掛著乾魚翅的「三元號」,以魚翅肉羹、滷肉飯、鳥蛋湯出名。
「茶壺!下課了喔?」老闆娘抬頭剛好看到茶壺。茶壺點點頭,低聲道:「哭么!」只見他走進一家冰果室,一位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拿瓶黑松沙士與一小碟鹽給他,茶壺在杯中放些鹽,再倒入沙士。他最喜歡如此喝沙士。這樣喝,也比較不會漲肚子。
「恁母擱去打牌(註三)了喔?」茶壺喝了一口沙士。小女孩點點頭,又忙去。茶壺瞧著對面店裡的阿旺伯,桌上又是一瓶紅露,佐著炸得酥脆的肉捲吃。旁邊還有一碗四神豬腸湯。
「要來飲一杯?」阿旺伯笑著向茶壺招手。一旁傳出聲音:「麥教壞囝仔大小!」阿旺伯只好低頭,惦惦飲三碗公。一群國中生吵鬧的進來這間冰果室,茶壺斜眼瞄了瞄他們,喝口沙士。他們也沒注意茶壺,只顧大聲說著話。等小女孩上飲料時,一人大聲笑道:「阿枝越來越水阿喔!」另一人虧道:「奶仔馬越來越大粒啊喔!」其他三人聽罷哈哈大笑。
「幹恁娘!恁是勒講啥小!」茶壺轉頭瞪著他們罵,「看啥小!沒看過緣投阿兄?」幾個人起先一愣,一會兒後才幹聲四起。其中一人拿起剛送上來的紅豆牛奶冰就往茶壺丟了過來。茶壺往左一閃,拿起椅子就往對方砸去。他又拿起另一把椅子,揮向對方。幾個年輕人也不是易與之輩,從四面八方欺來。一陣混亂後,茶壺寡不敵眾,被一人壓倒在地,那人叫嚷:「看你多秋條!」
「猴死囝仔,恁底勒衝啥小!」四周的店家慢慢察覺到驚動,紛紛從店裡出來,也有人來此查看。阿旺伯往壓在茶壺身上的那人一腳踢去:「幹恁娘!兜位來ㄟ不成仔!」幾個年輕人見人越圍越多,都在幫茶壺出聲,感到情勢不對,迅速逃離了冰果室。其中一人還回頭喊道:「囂擺無落魄ㄟ故!」幾個看不順眼的在地人又追了出去。
「你有按怎嘸?」阿枝體貼的問。
茶壺站起身來,抹下流出來的鼻血,幹了幾句,也不管眾人的詢問,往外走去。
「茶壺,你要去兜!」一位左臉有燒傷疤痕的婦人大喊,茶壺頭也不回的加快腳步,消失在人群中。婦人轉身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攤位,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老闆娘,擱來一盤蚵仔煎!」婦人應了一聲。
圓環並沒有因為這小小騷動而冷清下來,人潮與吆喝聲依舊。
五月十三人看人,迎神賽會甲天下。
五月十三日為城隍爺生日。「霞海城隍廟(註四)」的城隍出巡的遊行行列,通常要歷經三、四個小時,而神輿、陣頭繞境,令人目不轉睛。只見龍隊、獅陣、七爺、八爺、文判、武判、家將等浩浩蕩蕩沿著迪化街、延平北路……前進……
這天呷拜拜,如果你沒喝個酩酊大醉,主人家會覺得很沒面子,灌酒的場面此起彼落,喊叫聲不絕於耳……
這日雖然沒有祭典,廟裡依舊人聲鼎沸,由全台各地而來的香客始終絡繹不絕,茶壺默默坐在一旁,呆望這些善男信女。
從古碑到匾聯,由脊飾到壁畫,在在道盡了霞海城隍廟自落成以來距今百年的歷史。茶壺看到的卻不是這些,他看到的是歷史的滄桑,是許多人的年華老去,對著他抱怨,訴說著以前他們的風華。
茶壺曾聽廟祝說,人死後會由七爺八爺帶領,前往城隍殿上向城隍爺領取個人生前種種作為的判決書,城隍爺更是人們發誓賭咒時的最佳見證人。而城隍爺也不只是特定的一個人。如歷史上有名的包公、文天祥死後,便被玉皇大帝欽點為地方上的城隍,繼續為民服務。在台灣的歷史上,也有不少知名的城隍爺,就如遠從大陸福建渡海來台的「霞海城隍」曾因中法戰爭一役,護台有功,而被封為威靈侯。廟內的城隍夫人、七爺八爺、月老、馬使爺等配祀也都有其動人的故事。又聽說此地是「雞母巢穴」,忌妄動土木,恐雛不安巢,所以一直沒有擴建。
茶壺茫茫然中想起老一輩所說的歷史:
「頂下郊拼」時,雖然最後他們擊退頂郊人,但在這次搏鬥中,同安人傷亡嚴重,尤其在搶奪霞海城隍爺寶像的衝殺中,喪生無數。為追念這些護神中喪生的戰士,廟側殿旁也為他們立牌位並尊稱為義勇公。(註五)
他雖然信神,卻不知道週遭人們的行為舉止有何道理;就像他不了解他的媽媽、阿姨們為什麼一直回憶從前?訴說著往事?難道現在不好嗎?
茶壺並不懂那麼多神擠在一間小小廟裡有何神聖,也不懂佛道合一的精神有啥意義,他只求熱鬧。也許這裡的熱鬧可以安慰他始終孤獨而想不透的心。
廟祝說,紅絲線與鉛錢,拜完後將其在香爐內順時鐘方向繞三圈,保存在皮夾內,月老會幫你在廟裡促成好姻緣……
「有錢就有姻緣……」茶壺暗忖:「無錢ㄟ人通常都被阿姨仔趕出去,要恁返厝『打手槍』!」有的阿姨仔還會大聲說:「恁祖嬤已經很歹命了,還要讓你這『膨肚短命』ㄟ來白幹!」
「就知道你抵家!頭拄阿還去涼州街找你,以為你底那看布袋戲。」聲音從一旁響起,茶壺的好友阿文對著他說,「幹!那些是兜位ㄟ囝仔?這麼囂擺,敢來咱家秋條!」
阿文雖然與茶壺同年紀,卻身材高大,滿身江湖味,一看就像個爛氓囝仔。茶壺依舊望著拜拜的人們,也不吭聲。阿文也不再囉唆,坐在茶壺身旁。
忽然香爐冒起了白煙,濃濃的白煙迅速地從香爐中冒出,大火燒起。
「發爐啊!」阿文大聲叫起,茶壺卻冷冷的望著。
神明爐發爐一般是好事,神來到住宅,會以發爐的方式來展現其神蹟,但要擲筊問清楚。
茶壺望著「發爐」的神明爐,香灰隨風四處飛,卻笑了起來。阿文不解的看著他,不知「發爐」有哪裡好笑。他忽然站起身來,說聲:「走!」
阿文跟隨著茶壺走出正在「發爐」的「霞海城隍廟」,許多信眾都跪了下來,誠心膜拜。
陣陣微風吹進了迪化街,傳來茶、中藥與布的混合味道,茶壺睇著一旁鐫刻家徽式浮雕裝飾的富麗堂皇巴洛克式建築,驀地問阿文:「聽講廖添丁與你六嬸婆是好朋友?」阿文點點頭:「那時伊搶劫茶商,被賊頭圍捕時靠著變身術脫逃,後來還去江山樓漂丿,帶了阮六嬸婆ㄟ好朋友阿乖跑到臺中廳藏匿。」阿文頓了頓:「聽我六嬸婆講伊ㄟ功夫很好,那時ㄟ四腳仔(日本人)賊頭攏撒伊無法度,捉伊阿捉不到,伊是正港ㄟ男子漢!」
茶壺一臉正經:「我以後也要做廖添丁,學伊ㄟ氣魄!」
街上依舊熱鬧,人來人往,茶壺也想不透他們都在忙些什麼;就像阿文也不知茶壺常在想些什麼。茶壺神往廖添丁的傳說故事,也想當個英雄好漢。
他卻不知,時代正悄悄的在改變中。
賭場有分「文場」與「武場」。大致來說,賭的時間久,才分出輸贏為「文場」,如麻將、四色牌……而「一翻兩瞪眼」,一點騰挪的餘地都沒有,就屬「武場」,如牌九(即天九牌)、二十一點等。
這「角頭」屬於「柴寮仔幫」的,老大「他扣(TAKO)」正是阿文他爸。
「阮爸ㄟ?」阿文向裡面的「顧場仔」問。
「大仔去『千百拉』!」(註六)
突然一陣無秩序的亂與吵,原來是有賭客彼此間在爭鬧。
「幹恁娘,是誰在賭歹博!」一人橫眉豎眼的向另一人吼,「話講呼清楚,嘸大家以後會很歹看!」
「幹!是要歹看啥!」說罷一拳就往那橫眉豎眼的人揍去。幾個「顧場仔」趕忙將兩人分開,其中一位「顧場仔」喊道:「恁知道這是誰ㄟ場嘸?敢來這裡亂!恁七逃兜位ㄟ?」
「他扣算啥?我大仔是黑龍啦!」
阿文不知何時拿了個酒瓶,往那囂張的人腦袋瓜砸去:「擦小你是兜位ㄟ,恁爸就看你不爽!安怎,不爽喔?」全場氣氛都冷卻了下來,看著手拿半破酒瓶的阿文,凶相畢露,居然沒人敢說話。
「要來賭阮攏歡迎,但是要來亂,阮也不會客氣!」阿文這「不會客氣」是用國語說出的,茶壺忍住笑,表情相當複雜。
「好了,好了,無代誌阿拉,大家繼續玩!」一位「顧場仔」大聲喊。那兩位鬧事的人,也被請了出去,他們也要了解到底出了什麼事。
茶壺此時跑出賭場外,大聲狂笑。
「阿阮ㄟ國語是有那麼好笑嗎?」阿文也隨著他出來,瞧著大笑的茶壺。
「無啦。」茶壺止住笑,「巴肚ㄟ么袂?」阿文點點頭。
「去阮姆阿那呷?」
「走啦!」阿文回復了他那種年紀才應該有的天真笑容。
那蠟燭台丟向她,她來不及閃躲,蠟油潑向她的半邊臉頰……那疼,比不上內心深處的疼……
以往他們是那麼的恩愛,如今為何會變成如此?她是理解他的,但他為什麼不了解她?環境所帶來的種種因素,真的可以拆散一對真心相愛的男女?她以為彼此是真心的對待……
蠟油所刺痛不只是她的臉,而是她唯一的靈魂。
那疤痕是確實留下了,她撫摸著;而居住在她體內的靈魂也隨著他的離去而離去。要不是為了茶壺,她也不再眷戀這滾滾紅塵,這俗事中的一切,好似也離她越來越遠。
她不怪他,也很難怪他。怨嘆無了時……
風住塵香花巳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時間往往能沖淡一切的事事物物,惟獨愛情却歷久彌新,不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褪色。
無論好的壞的。
她一直以為自己深情的愛一個男人,就夠幸福一輩子了。她也一直以為愛情的堅貞是可以超越任何一切的,就算是鬼神,也不能干涉。總是固執地期待花常妍,月常圓,若嬋娟後是幻滅,那還期待什麼?
難道,愛情的考驗如此嚴峻,非得用生命來證明?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州。
「老闆娘,擱來一盤蚵仔煎!」香嬋從回憶中回到現實,應了一聲。
香嬋的蚵仔煎,特別大粒、新鮮的蚵仔,吃來一點都不腥,番薯粉很Q,粉紅的醬汁沾料特別好吃。這攤的蚵仔煎,也是林語堂(註七)很喜歡的一攤圓環小吃。
茶壺遠遠的望著母親的小吃攤正忙碌著,停下腳步:「咱去別位呷。」阿文聳聳肩裝無所謂,卻知道此刻茶壺的心情。
雖然今天他沒去幫母親作生意,卻也不想增加母親的負擔——她一個人已經夠忙的了。
兩人踱步來到了寧夏路。雖然只是傍晚時分,夜市已經有人群在街上穿梭,且絡繹不絕的來到。
「恁要去兜?」一人對著他倆招手。兩人停步定神一看,原來是阿國仔。阿國仔是他們那裡貓仔間的三七仔。只見他和一群友人在一家海產攤前喝酒,那些人他倆也熟悉,都是附近的七逃囝仔。
「來做陣呷啦!」阿國仔喊道。
兩人才一坐下,菜還沒吃到,就已經乾了好幾杯啤酒。
「你今日下午的代誌,咱攏知。是西門町萬國那的囝仔。」肉羹又乾了一杯,「你要是不爽,等勒咱過去討!」
茶壺沒有吭聲,乾完酒後,吃了口炒螺肉。他很喜歡吃炒螺肉,更喜歡那九層塔的香味。
「幹恁娘ㄟ,怹敢來咱這唱秋!哪不去討,咱這ㄟ人攏呼人看衰小!」阿文相當氣憤。他乾了一杯酒也不忘補上一句:「咱阿枝擱呼恁虧嘎哪賽勒,幹!」
六個人一直忿忿不平的邊喝邊講,茶壺始終沒有意見。他又吃了口三杯小卷,那蒜與辣椒和九層塔的餘香附在小卷身上,好香!他又繼續吃了好幾口。
「去就去啊,講那麼多是要衝啥!」茶壺乾了一杯,「一句話就好!」
大家又說了些臭屁話,乾了好幾手啤酒,茫茫中,決定回去拿傢私,在路口集合。
歸綏街巷內的紅燈戶,是越晚越熱鬧。入夜後總是熱鬧非凡、門庭若市,一直持續到清晨。
秀秀也忙著招呼客人。一樓是休息溫存的地方,二樓則是可以喝酒吃菜的「酒番」。很多娼館門口會有年輕小夥子在外面招攬客人,也跑腿幫忙給客人送酒菜。酒番也有陪侍的小姐,通常客人在樓上吃飽喝足後,就會下來到一樓(或當場)點小姐去房間QK(做愛)。
秀秀店裡的小姐穿著時髦的旗袍與高跟皮鞋,小姐們一字排開,整齊又美觀!而她那的小姐也都年輕漂亮,所以生意特別好。那時的公娼館有分為甲級和乙級、丙級:甲級娼館一節要四十元,乙級、丙級較便宜。以當時的物價來比較的話,那時陽春麵一碗才約一塊五!所以對一般市井小民來說,其實是蠻昂貴的花費。甲級的小姐穿著比較講究,而乙級的則較為隨便,還會穿著拖鞋。
她店裡的小姐大部分是本省人,從宜蘭東部和南部上來的都有。而會來她們店裡消費的客人,外省人較多,大都是三、四十歲以上的;還有由三七仔帶來的日本人和香港人觀光客。(註八)
大稻埕中豪雨落,江山樓有太平紳。
騷人墨客房中坐,藝旦名花室內親。
一飲狂歡通半夜,三更戲曲到清晨。
紅燈巷內風塵女,幾縷愁來誰解辛!(註九)
這裡多的是一則則女性青春肉體與男性蓬勃慾念的聲光戲,更有一則則隱沒在胭脂紅粉底下掙扎度日的斑駁故事;許多人都只是路過的行人、交關的人客,秀秀卻是真真實實的在其中參與的人……(註十)
秀秀今晚刻意的打扮——穿著剪裁考究的旗袍,頭髮挽得高高的,臉上撲得粉白,還擦了鮮紅的唇膏。因為等等有個重要的客人要來。
(合唱)冬天風真難當,雙人相好毋驚凍
(男聲)有話想欲對你講,毋知通也毋通
(女聲)叨一項
(男聲)敢也有別項
(女聲)肉文笑,目睭降
(合唱)愛情熱度朱朱紅。
她播放著他所寫的《四季紅》。李臨秋雖很愛杯中物,卻不曾像今晚這樣,
一個人一口接一口喝著。平時談笑風生的他,今晚顯得特別沉默,有時還會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秀秀只靜靜的在一旁陪他,也不多話。
「呷點菜!」秀秀夾了一小片菜脯蛋送入他口中,「電影嘸好做?」
李臨秋嘆了一口氣:「《桃花鄉》的成功也許讓我衝過頭,但我嘸相信《搖鼓記》ㄟ那歹看!」
「麥想太多,來這就放輕鬆。」秀秀幫他倒滿酒,「認真打拼絕對有出拖!」李臨秋微微一笑,也沒說話,只將剛倒滿的酒楊頭飲盡。
「這樣喝傷身體啦!」秀秀輕聲細語,「先呷點菜墊底,麥空腹飲卡好!」
李臨秋也不好違言,吃了幾樣菜,喝了碗瓜子雞湯。
「我決定擱拍一部!」李臨秋雙眼露出精光。
「我知道你可以的。」秀秀最喜歡他這種不屈不撓的個性。
默片時代,解說劇情需要「辯士」和三人一組的「樂隊」,當時最有名的「辯士」是詹天馬,樂隊則以王雲峰為主。有一回,詹天馬看著影片上的字幕,有個字一時唸不出來,站在身後的李臨秋告訴他怎麼唸,詹天馬驚訝於這個年紀輕輕的「茶房」,居然還有點學問,就鼓勵他試著寫寫劇本和本事。「劇本」就是將電影的口白、音效謄寫出來給辯士和樂隊,以供解說時參考。「本事」即電影劇情大綱和歌詞,當時看電影的觀眾都會拿到一張電影「本事」,藉以瞭解劇情。自此,李臨秋的工作也從「茶房」升格為「文書」。(註十一)
「我知道你可以的。」秀秀靠在他的肩上,他摸著她的秀髮:「我不能讓人看衰小!尤其是政府那些作官人ㄟ屎臉……一個一個攏是西瓜偎大邊……」
看著網 目眶紅 破甲這大孔
想要補 無半項 誰人知阮苦痛
今日若將這來放 是永遠無希望
為著前途弄破網 找傢司補破網
西門町萬國戲院附近,一人嚼著檳榔,隱身在黑暗的巷口,遇到有人經過便向前拉住:「人客,進來鬆一下!」(註十二)
許多人會被他們盧的受不了,而墜入他們的陷阱。
「理容院」裡依舊暗藏不合理的春色,空氣卻不安的流動著。
一群人拿著刀、棒追著五六個人跑。
「幹,好膽麥走!」大地中傳來此起彼落的幹譙聲。
茶壺與阿文躲在一角喘息。
「幹,怹那ㄟ跑出那多人!咱人傳沒夠!」阿文邊喘邊低聲說。
「有倆ㄟ底家!」一人看見了他們倆大喊。
茶壺拿起身旁的開山刀,高高舉起,衝往大叫的那人,刀由上砍下,對方的血也濺得他滿身。
月娘依舊高掛在天上,將她的溫柔灑向大地,卻無法溫暖每個人的心。
一二四坪大面積加上難得的四柱三窗風格的兩層樓磚造建築,外觀仿早期洋樓的原始牌樓,後門窗也保存清代、日治初期風格。黑美人酒家裡,依然美酒美女,紙醉金迷。一間包廂裡。正中一位瘦小的身材的人在講話:「囝仔ㄟ代誌,應該到家為止,嘸通擱繼續落去。兩位老大ㄟ意思安怎?」
「既然彣大仔攏出面啊,阮那有話講。」
「囝仔人不打不相識,這款小代誌,擱麻煩彣大仔出面,阮卡拍謝。」
「安捏同好!攏自己ㄟ,這攤算我的。」彣哥豪爽的說。
美女進場,那卡西進場,一場有可能擴大的紛爭,在粉味中擺平。
最起碼表面上是平息,因為是彣哥出面。其實這裡面還有許多角頭利益與因果是非,剪不斷,理還亂。
他扣也很無奈,為了跟著他討飯的兄弟(或許是地盤的利益),也不能犧牲自己兒子,但總要有人擔當殺人的責任。
這場談判,也改變茶壺的一生。
茶壺被香嬋帶去理髮,先到附近的旅館用柚子葉洗澡,換過衣服後(衣服丟掉),才回到家門口跳過焚燒中的金紙。秀秀口中唸:「跳火盆,飼豬大如船;過火氣,百般都不畏……」一大碗的豬腳麵線也端到他面前。
「三年了,終於出來了。」茶壺心想。少年感化院(少年輔育院)的日子並不好過,但他卻學會了許多。
阿文來找他。
「長得跟我一樣高了!」阿文親熱的擁抱他。
茶壺進去那年,阿文時常去看他,後來次數慢慢減少了。茶壺要出來的最後一年,阿文沒來探望過他,只偶而寫信來問好,說他最近很忙。
這就是自己換帖ㄟ兄弟?秀秀阿姨與他媽反而是他的精神與錢財支柱。
晚上阿文幫他洗塵。阿文已經高三了,時髦的讓茶壺覺得他像似個陌生人。茶壺聽著他不懂的外國音樂,看著一群人在中間空地宛如神明附身在起乩。他也認為那群人(包括阿文)都穿得很詭異。
「這是現在最流行的舞步,叫『阿哥哥』。」阿文像向茶壺解釋。阿文如今也都講國語的多,偶而才冒幾句台語,而他的國語彷彿也變得標準很多,沒有了當初的那種腔調。
「現在不說國語會被人看不起。台語是鄉下人說的。」阿文不斷的解釋。
「介紹個老朋友給你認識。」隨著阿文誇張的姿勢,他面前出現了一位摩登的女性,大方的對他笑著。
「她是阿枝嗎?」茶壺內心疑惑著。
「阿枝啊!不認識的啊?」阿文大力的拍了茶壺的肩膀一下,「伊今罵是阮妻仔!」
三年了,變化之大超出他的想像。除了自己的好友——阿文,還有當初他單戀的她。他好像完全脫離了他們的生活,似離開了這裡三十年。
「妳好嗎?」茶壺的心緒很亂,只能說出這三個字。
「別說那麼多,喝酒拉!今天不醉不歸。」阿文又朝舞池跳得渾然忘我的人大喊,「大家敬我『學成歸國』的好兄弟一杯!」
茶壺被迫的喝下了許多杯苦酒。
大家都High了,茶壺也High了,他覺得自己已不再屬於這裡。
小梁住在克難街的國宅,僅有十坪大小。他的父親是山東人,跟隨國民政府來到台灣。母親是台灣人,所以台語也非常流利。他有一個姊姊,一個妹妹,在家裡排行老三,也是唯一的男孩。從小他爸對他管教就很嚴,但是管的越嚴他就越是不願意回家,才小學就已經經常在外遊蕩。雖然他身材矮小,身高不滿一百六十公分,體重不到四十公斤,卻很敢拼,不怕死。
十七歲時,被當時的芳明館的老大提拔為保鏢。
那時的芳明館是北部地區最知名的角頭型幫派,因為他們控制了華西街,這裡除了有寶斗里的妓女戶之外,還有華西街上的各種遊藝場所,是有錢的角頭。
小梁卻經歷了幫派中的傾軋,看到老大間為了利益而槍口向內,連芳明館也陷於分裂,小梁也被幫中另一位大哥阿發網羅。(註十三)
「大仔,乾一杯。」小梁被朋友拉去別桌敬酒。
那位「龍山寺口」的大哥阿肥,斜眼睨視了小梁一下,「嗯」了一聲,並沒拿起酒杯來喝。只見他和一旁的美妹說說笑笑,不再理他。
「幹恁娘ㄟ,看不起我!」小梁一肚子大便的回到自己的桌面。
「麥想那麼多,咱自己鬥陣仔飲呼伊爽卡重要!」
資格不老與太年輕也是對方不太鳥他的因素。這原本很正常,小梁卻不這麼想。他認為夠狠就能夠當老大。
「幹,我不想讓人瞧不起!」他受夠了,不想在忍氣吞聲,讓人擺佈。會有這種想法也是因為他後來跟的老大阿發常罵他不守規矩之外,在金錢方面也不再能滿足他的需求。
「老大又怎樣?我就不信打不死!」小梁心中很不愉快。尤其又是在美妹面前丟了面子。時代也不知不覺的進步著,年輕人的思想觀念更不會沿襲傳統——什麼倫理道德,兄弟義氣?
「倫理道德與義氣值多少錢?」他每天所累積的不爽與埋怨,就在這天爆發出來。
「呼搭拉!」他不動聲色的與朋友一起歡樂。
雖然江湖是非多,但恩怨亦分明。
但這種觀念,也隨著時代的進步而瓦解。年輕人爽就好,管他媽媽嫁給誰!「娘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越管教嚴格,越會加深其心中的不滿。
「砰!」小梁埋伏在舞廳外,等阿肥出來後槍傷其大腿。他雖然也付出了入獄的代價,卻在三個月後,因為保外就醫而脫逃。
膽量是可以訓練的。當你有勇氣殺死第一個人時,以後殺人就會慢慢麻木。小梁也年輕,天不怕地不怕,所謂初生之犢不畏虎。
對某些人來說,夜晚才是一天的開始。這夜飄著綿綿細雨,有點冷,卻阻止不了賭性堅強的人。
絕大部份的賭場遊戲規則,以長遠來說只有賭場的東主才會贏錢,形成龐大的超額利潤。這也是黑道兄弟重要的經濟來源。賭場多為密封式設計,不能直接見到室外的情況,「不見天日」的設計令賭客失去對時間觀念,也因此產生許多的病態賭徒,金錢大於一切。
「王董,今仔日手氣不好喔。」一名穿黑衣的男子對一名留短髮的斯文男子說。
「幹恁娘ㄟ,玩啥輸啥。」
「這錢先拿去用。」黑衣男子笑著。
「這……」
「攏自己兄弟,免客氣。」
「等我贏錢,加倍還你。」
「等你通殺四方。」黑衣男子點點頭。
王董高興的繼續於賭檯上廝殺。好賭成性的他,來到賭場,比回到自己家還高興。放高利貸,也是黑道兄弟重要的「生意」。當然,他們的眼睛都很「金」,知到哪些是肥羊,可狠狠的宰。
有錢時他們客客氣氣,跟你稱兄道弟;當你沒錢時,一定翻臉不認人。(這種人真的翻臉比翻書還快,不知如何練成的。)(這也應該算是種職業技能吧。)
一樣的凌晨,空氣又不安的流動著。
小梁與一名小弟阿萬仔進入了他老大阿發所開的這間賭場。
「大仔,我今罵勒跑路ㄟ!」小梁越說越大聲。其實他不爽老大很久了,卻忘了他對他以前的好。
「你卡暫節勒哦,講話無大無小!」阿發老大忽然將身子坐正,瞪著小梁。小梁面無表情,不再囉唆,手上也多了把槍。
「砰,砰,砰!」小梁往阿發身上開了三槍,槍響聲也震驚了賭場。小梁與那名小弟將賭場所有的現金搜刮一空,飄然而去。
阿發那年四十歲,領導芳明館十多年,而本身也剛結束管訓不過半年。這是芳明館首次發生小弟打死大哥的事情,轟動一時。
「我寧可被亂槍打死,也絕不再讓警方逮捕!」小梁曾跟小弟如此說。
從此後他四處向黑道勒索「跑路費」,並且還不斷提升自己的火力與防護力,終於成功的被警方列為重大槍擊要犯。在當時也算「名人」,也算「功成名就」。
北投的一家溫泉飯店,美妹早已卸下身上不該有的衣物,讓自己赤裸裸回歸自然,依偎在幾個男人身旁喝酒聊天喊拳。那卡西也在前方演奏著,唱著洪一峰的歌曲:
悲情的城市,再會夜都市,何時再相逢。難忘的夜都市,放浪人生,淡水暮色,惜別夜港邊,可憐的戀花再會吧。
台北發的尾班車,相逢有樂町,思慕的人,男兒哀歌,悲戀情歌,寶島曼波,難忘的人。
小梁將一疊百元大鈔灑在地上,讓脫衣陪酒的女郎在地上滾:「黏在你們身上多少,就是你們的。」
瘋狗和阿土,在一旁努力叫囂。錢來的容易,誰會珍惜?
「這是我在裡面鬥陣的好兄弟,叫茶壺。」細漢仔向他大哥小梁介紹。
「別說那麼多,你兄弟就是我兄弟,來,乾杯!」小梁豪爽的說。細漢仔也幫茶壺介紹其他的三個兄弟——阿萬仔、瘋狗和阿土,茶壺一邊乾杯一邊認識。
細漢仔與茶壺是在感化院認識的,而細漢仔比他早出來半年。當初在裡面的老鳥細漢仔,就曾教訓過還是菜鳥的茶壺,卻被茶壺不怕死與敢拼的精神所拜服;從此後就很照顧茶壺,兩人也成為了換帖仔。
「阮母仔離開後,阮爸更加漂丿,也更少回家了。」細漢仔對茶壺講,「阮嘸怪阮老爸,嘸怨恨任何人,因為阮知道怨誰人都無錄用,也不能改變已成的事實,所有ㄟ代誌只能靠自己。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自己只能比別人強,才不會被人看衰小。」
由於萬華發展的早,加上區內有夜市、性產業、電影街……萬華曾經獨領台北風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也是細漢仔出生與成長的地方。
角頭與幫派不同。角頭是由鄰居、同學或朋友聚合而成,各自擁有自己的小小地盤。在萬華角頭眾多,彼此界線劃分也不清,有時走在一條小巷子,進去、出來就會經過許多個角頭的地盤。但萬華的角頭彼此都有關係,國中三年的同窗影響當然最大,畢業之後同學雖然各奔東西,但是都還會有聯繫。
「阮以後一定要七逃到最大尾的,咱鬥陣打拼!」
「大仔,甘那怪怪喔!」
空氣一直都跟隨著小梁,不安的流動著,讓他也無法拒絕。
「老地方集合!」小梁意氣豪邁的喝了一杯酒,將酒杯丟往一旁。此時已經一手一枝槍。
細漢仔也遞了把槍給茶壺:「要拼才會贏!」
陪酒女花容失色,拿起衣服,搶著往外狂奔。剛剛的豪客,如今變成了瘟神。
「砰,砰!」槍聲響起,小梁首先發難,大叫:「一起衝!」
茶壺與細漢仔跟隨在後,阿土殿後,槍聲大作,也分散了眾人。
小梁與細漢仔、茶壺逃入山林中。三人喘息著,坐在一棵樹下休息。
「怹嘞?」小梁看著細漢仔。細漢仔搖搖頭。
燦爛的星空,依舊如昔。滿天星光再加上林中魆黑的靜謐,讓他們更加不安。三人久久不語。
小梁望向天空,月亮圓又大:「中秋節為什麼要烤肉?」
細漢仔迷惑的望著茶壺,茶壺聳聳肩。
小梁想起他小時最喜歡烤肉,喜歡一家人同在一起的歡樂氣氛,卻只能等到中秋時。為什麼只有中秋節才能烤肉?吳剛只會傻傻的砍桂樹,「神仙應該逍遙快樂,為什麼要辛辛苦苦爬山採藥呢?」「后羿能射下太陽,為何不能統一大地?」「神與人有什麼差別?」稍長後,他開始討厭他爸自以為是的管教方式。他也開始反抗,只認為朋友才了解他,才能讓他擺脫出老爸嚴格約束的陰影,自己才能夠自由自在……如今也是自由自在的結果……
山林中星月無光,山野間一片烏黑,一叢叢的樹木,化作大小不同的黑影,活像張牙舞爪的猛獸,隨時可以無情的把人吞噬。
小梁忽然仰天大笑。
細漢仔與茶壺皺著眉頭,愕然以對,怎麼也聽不出這大笑聲裡的感慨與無奈;只嫌他發出如此大的聲響,讓賊頭知道他們的所在地。
「衝出去就是我們的天下了!」小梁大喊,「我這輩子也風光過!」
瘋狗躺在血泊中,不知生死。阿萬仔雖然腿部中彈,還是一臉殺氣。阿土挾持飯店的服務生,與警方持續對峙。
「兄弟,免驚,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阿土邊說邊對警方開槍,警方卻不敢回擊,因為他有人質。阿萬仔也不時對外射幾槍。
警方不斷在柔性勸說。同時也聯絡到阿萬仔的親人和友人到現場。
「阮嘸『子(子彈)』啊!」阿萬仔叫道。
阿土丟了一個彈夾給阿萬仔:「最後一個。」
四周安靜了下來。
「噗――噗噗――噗噗噗――」人質在這時的屁與剉賽聲,顯得特別響亮,卻也沒人笑得出來。
「阿萬仔……阮是阿嬤啦……憨孫啊!出來啦……」
阿土嘆了口氣,看了看阿萬仔:「投降吧?」
阿萬仔低頭無語。
「走吧!」阿土放開腳軟的人質,覷著她拖著屎尿爬出門外。
「賊頭」粗魯的將他們押上警車,還要他們認許多他們所沒犯下的過錯……警察的誘導,讓他們的罪更深了……也讓他們知道這世上沒有是非正義,只有強權壓迫……除非你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不然連貓狗都不如……被上位者蹂躪踐踏……知道又如何?地球也不會隨著他們而改變。
清晨了,日光不時從雲縫中漏下,使得山林中忽明忽暗,變幻無常。樹林上空偶而飛過一群群雀鳥,又消失在樹林間隙中。
他們三人在樹林裡繞了一整夜,卻也衝不出去,四周都是上山搜捕他們的人。
「雖然不甘心,卻好像也沒辦法。」小梁望著遠方,「兄弟!」小梁回過頭來看著茶壺與細漢仔,「先走一步,來世在鬥陣!」
「砰!」小梁倒在樹下,血從他的頭上,徐徐流出……
此時警方發射了三枚催淚彈……
午後的太陽從葉片間篩下,感覺沒那麼的熱。
「香嬋——」秀秀匆忙的趕到她家,「妳有看新聞嗎?」
香嬋平靜的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滯。
「香嬋——」秀秀在她身旁坐下,卻不之說些什麼好。
香嬋嘆了一口氣:「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一切攏是天註定。」
兩人默默無言。
蟬鳴聲卻不安靜的此起彼落,好似永遠不會停歇。
「這遍入去,嘸知要多少才能夠出來……」香嬋打斷秀秀的話:「出來嘸做好子,也是嘸卡抓……」
香嬋望向窗外,大稻埕仍是一片荒埔田園的景象,還有一大片曬穀廣場……這裡,宛如未曾富裕興盛過……
檢察官將小梁身上的幾千元交給梁老先生,老先生最初堅決不收,經過檢察官解釋死者的遺物必須交由家屬點收,梁老先生才收下這筆錢,這是小梁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父母錢。
梁太太只是紅著一雙眼睛,口中一直碎碎唸著「拍謝」與「失禮」……
七十二歲的梁老先生卻深深的呼出一口長氣:「養子不孝……一死百了……」(註十四)
戶外的風雨,此時最無情。也許它們瞭解太多,早已看破紅塵。
淅瀝池塘落,窗前把酒聆。
心中藏故里,水面蕩浮萍。
漂泊風塵內,安閒天地寧?
商音隨雨和,竹葉伴枝零。
世務何妨礙?煙霞罩靡停。
但驚壺肚醴,不夠到山青。(註十五)
一位白髮老翁,坐在淡水河畔,依稀見到河埠許多人忙著卸貨……洋商聚居……夾板帆檣林立,洋樓客棧闤闠喧囂,萬商雲集……一轉眼,滾滾河水河沙淤積,空留一個愁!這淡水與沿岸城鎮的興衰,也像似他的一生。白髮老翁憶起兒時他媽唱過的一闕詞: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今天風很大,帶著涼意迎面吹來,吹散了他的頭髮,卻吹不走歷史所留下的痕跡。白髮老翁緩緩的拉起二胡,唱道:
獨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在漂丿,辜負阮一家,
果然七逃無了時,誰家人子弟,
想欲反悔已過時,心內彈琵琶。
想欲重來做好子,漂丿在心內,
等待何時會悔改,青春花當開,
聽見外面有人來,門縫偷看覓,
月娘笑阮憨大呆,被風騙不知。(註十六)
聽歌吧
http://www.youtube.com/watch?v=YCka6EdwAgs
註一:當時流傳著的諺語,清楚說明上江山樓,聽藝旦唱曲,是當時台灣人最時行的活動。
註二:這一首「題江山樓詩」,作者廖錫恩,是當時文人雅士詠嘆江山樓紙醉金迷歲月的代表作,也讓我們讀出了時代的無奈。
註三:四色牌是極具本土性的紙牌遊戲,不限場所,二至四人即可開玩。台灣早期農業社會相當盛行,慢慢的被麻將取代。
註四:霞海城隍廟沿革誌:
……我霞海城隍爺,明朝武宗正德間,賜以臨海門匾額,霞海則臨海門分廟。初因臨海門有志,於民末清初,建廟於福建泉州府同安縣下店鄉海邊厝。為五鄉庒民之鎮守神,故改曰:霞海城隍。
1856大稻埕的同安人開始籌建城隍廟。經林佑藻、陳浩然與蘇斐然等人的資助,1859年3月18日座落於南街(今迪化街一段現廟址)上的城隍廟正式完工。該廟因南街街道狹窄因素,廟埕與廟殿均十分擁擠。不含前方廟埕,該廟僅只有46坪大小。
一般來說,霞海城隍廟所屬宗教應為道教或台灣民間信仰中的城隍信仰,屬多神教。該廟除了主祀城隍爺外,也旁祀城隍夫人,月下老人,八司官,文武判官,范謝將軍(七爺八爺),八將,馬使爺及義勇公。另外,該小廟現容納有600多尊各式神像,也是該廟的特色之一。
註五:頂下郊拼為在1853年發生於艋舺(今台北市萬華區)的分類械鬥。械鬥當事一為以泉州三邑人為主的頂郊,另一則為以泉州同安人為主的下郊或廈郊。此械鬥,同安人落敗,並敗走大稻埕。
頂下郊拼影響層面極廣,除了造成人員傷亡,同安人的遷徙,及八甲庄(今老松國小,原為下郊)付之一炬外,也間接促成大稻埕與大龍峒的開發。(資料來源:維基百科。)
註六:「千百拉」,千百樂運動(Sport Chanbara),是一項由日本劍道所演變出來的新興運動,後來又延伸為看A片(色情片)的場所。通常都在二樓,許多人嗑著花生、瓜子,喝著老人茶,坐在板凳上看著一台電視機。有點像如今的MTV,但感覺卻是「咁仔店」與7-11的差別。
註七:曾提倡「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為格調」的小品文,對之後的文學界影響深遠。1924年5月他將英文的「humor」譯為「幽默」,此為中文幽默一詞首次出現。
註八:資料來源:「百年公娼,台北再見!」歷史回顧系列活動。2001/03/25/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註九:作者所寫的七律《舊地懷愁》。
註十:參考《大稻埕135巷——從胭脂巷到攝影棚的人生》之書籍簡介,作者陸沙舟。
註十一:參考資料:維基百科和郭麗娟《台灣歌謠臉譜》。郭麗娟《台灣歌謠臉譜》寫到:……離開永樂座戲院後,李臨秋曾出資拍攝電影,成立「永樂影業社」,當時,台灣沒有拍攝電影的設備,電影都採港台合作,演員各半,在香港拍攝完成後,再運回台灣放映。李臨秋的「永樂影業社」製作的第一部有聲電影是《桃花鄉》,電影相當賣座,李臨秋也把由陳達儒作詞、王福作曲的《桃花鄉》用作電影宣傳曲,只是歌詞因應劇情略有修改,當時電影放映到一半或結束時,演員會隨片登台,歌手也會演唱電影宣傳曲,這部《桃花鄉》捧紅女主角「丁蘭」,每次一登台,觀眾都爭睹她的風采,這首《桃花鄉》也由電影宣傳曲成了流行曲,紅極一時。
「桃花鄉桃花鄉是戀愛地,我比蝴蝶,妹妹來比桃花……」
《桃花鄉》的賣座,鼓舞李臨秋繼續投注資本拍攝《搖鼓記》和《沉香扇》兩部電影,結果票房不如預期,投下的資金不但血本無歸,連全家棲身的透天厝也得把樓下賣掉才能把債務還清。「永樂影業社」也隨之歇業。
註十二:那是所謂的三七仔——皮條客通常交易完成是以三七分帳,所以又被稱為三七仔,而那時的理容院多半設備簡陋,服務花招也少。除了按摩,當然就是幫客人「打手槍」、「口交」、「性交」,也就是什麼「半套(打手槍、口交)」、「全套(有性交)」。當然他們也會看「人客」。有些「盤仔」或「下港人」,能削就削,也不期望他下次會來。小姐拼命叫他加節,結果屁也沒聞到就花一堆錢,那時特種行業是很「黑」的,報警也沒用(當然都有掛勾),只能啞巴吃黃蓮。
註十三:參考聯合報、中華日報早期資料。
註十四:參考聯合報、中華日報早期資料。此為作者杜撰之小說,不與實事相同。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註十五:作者所寫的五言排律《聽雨》。
註十六:改寫李臨秋先生的《望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