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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收錄在拙作《大醉之戀

 

   山城隨著四季的運行脈動著,也隨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晨昏輪轉而呈現出不同光影交融的浪漫的山景。隨著眼睛取景的方位角度,又拉出各式景觀的不同風貌。石階蜿延曲折,像迷宮般地纏繞著山城,時而竄出一條斜巷,時而拐出一條通往人家的階梯,在意念唐突起落茫然之際,總會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不是走到可以望到海面的平臺,便是繞到側眼可瞧到金字形雞籠山的地方。

石階好像將九份的人際關係緊密的串連起來,哪兒有石階,哪兒就有生活。阿甄的房舍外觀仍維持舊時的模樣,入口玄關和寬敞的正廳,採光雖略嫌不足,但通風極佳,一樣的木構房子,在多雨的九份卻沒濕霉的味道。黑色及瓦蓋的柏油皮屋頂及石塊或木板的屋牆,現在剩存於九份是愈來愈少了——這應該是九份原有的傳統代表建築及容貌。

二樓房間,阿甄倚窗而靠,哼著歌曲:

 

   阮若打開心內的窗,就會看見心愛彼的人,雖然人去樓也空,總會暫時給阮心頭輕鬆,所愛的人,今何在?望你永遠在阮心內。

阮若打開心內的窗,就會看見青春的美夢,雖然前途無希望,總會暫時消阮滿腹怨嘆,青春美夢,今何在?望你永遠在阮心內。

 

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有多大歲數,反正就是那麼老了。骨胳和皮膚之間沒有一丁點肉,也沒有脂肪,也沒有肌肉;血管不再平直地順著經絡運行,而是像一條條蚯蚓般無秩序地爬行著,時而鼓起;表皮透明得好似被保鮮膜包起,裡面麻麻點點的不是紅豆,是壽斑。

不是親眼所見,你是不會相信,曾是一具血肉豐滿的肉體會被歲月煙火整成這副樣子。一副軀殼如同一具木乃伊。

如今屋外不知何時又開始熱鬧的街道,在斑駁與人聲中讓她想起過去夜夜笙歌的痕跡。現在她遠眺的瑞濱海岸、深澳漁港和基隆嶼,與當年窗外的景色似乎相同,但當下宛如相同的街道旁,商店卻早已經改變了經營模式,雖也有與往昔一樣的人潮洶湧,她已不再熟悉。

 

白雲蒼狗塵寰感,也到空林釋子家。

 

阿甄憶起過往,眼眶中泛著光彩:一長排的酒樓、茶室,日日是飲不盡、喝不完的大碗酒,更高級的場所還有俱樂部,撞球間也是當時時髦的地方。礦工與老闆將基山街擠的水洩不通。

九份就像是一個共載過去與現代的山城,置身於此中,似乎會有身在過去與現代的混亂,將時間與空間混淆。

望著窗外,她望見了這個小鎮在時間之流裡的繁華與滄桑又好像變得繁華,只剩不變的海灣和山巒,依舊無言的訴說著世事的無常和亙古的希望。

風中隱隱傳來一首詩:九份繁華追往事,千林銷索人清商,歲遷物換時流轉,人散金稀礦已荒。

 

入夜後,華燈初上,豎崎路、輕便路的風月場所也跟著亮起紅燈籠,礦工們與掏金客及販夫走卒在街上穿梭,摩肩擦踵、人潮擁擠、絡繹不絕。各個西裝筆挺的,正所謂:日時隴乞食,晚時全紳士。

九份採金的礦工們並沒有制服可穿,白天入坑工作,很多人都穿軍服,因為比較耐磨,或穿平日不穿的舊衣。出坑下工後,就不同了。回家梳洗完畢,穿上漂亮的衣服,出去玩樂。

煙花女子斜倚門口,送往迎來,也讓礦工與掏金客們連流忘返。

 

那天下著雨,許多人手拿一把雨傘,人躲傘,傘躲人,還是一樣人滿為患。

有點昏暗的房間中,阿呆桌上擺著三碗二,明星花露水的味道迎面撲來:「幾仔天沒來,擱講咧想我。」阿枝的嗲聲傳來,還賣弄地瞟了阿呆一眼

「看恁爸帶來了啥米給妳?」一條黃澄澄做工精細的金製手鍊,在阿枝眼前晃啊晃。

「膨肚短命,真給你挖到了?」阿枝拍了下阿呆的肩膀,接過手鍊,笑得無法形容,「算你有心,晚時呼你好好爽一下。」

「賣出一隻嘴!」阿呆煤子的臉孔露出有點黃的牙齒,淫笑著。

「飲酒啦!」

「呼搭啦!」

「你那有法度帶出來?塞進屎坑(肛門)內?」阿枝好奇的問。

「今嘛查得那ㄧㄚ嚴,那有可能?」阿呆吃了口紅燒肉「有人將金吞入腹內共款擱呼人查出來。

「阿你那做ㄟ到?」

「妳今晚真正呼恁爸歡喜,等恁爸爽後擱講。」阿呆將還沾附肉渣的嘴湊過去,親了下阿枝的唇。

「夭壽仔,去洗嘴啦。」

「洗小啦!洗了就沒那款味!」

「粗魯人就是粗魯人。」

「恁老母ㄟ,看我今瞑按抓幹你!」

屋外下著綿綿細雨,屋內床上卻幾番雲雨。

「明仔日我有一位表兄要從唐山過來。」阿呆起身點根菸,抽了一口,卻咳著

阿枝拍了拍阿呆的背,笑道:「啥米表兄?也嘸聽你講過。」

「阿知!恁爸自己也嘸知影。聽講很有錢。」

阿枝小聲笑道:「有錢人來這就是天堂啦!」

「小啦!妳知影今仔日炸山擱死幾個?幾十ㄟ在坑內被炸得血肉橫飛。」阿呆吸口菸,「不知暗瞑又加多少『好兄弟』來恁厝漂丿?」

賣講給我驚啦!」

「講真的啊!不信,企跨賣!」

「就只會驚我,註定一世人撿角!」

「恁娘卡好,嘸擱幹妳一遍,妳無知影恁爸ㄟ厲害!」

阿枝笑了笑,她早習慣了這些曠工的粗俗言語。

阿呆那粗糙的手又不安分起來,從肩膀到背部,由背到腰,他的手慢慢移動,享受著阿枝柔軟的肌膚。

「擱想阿喔!」阿枝挑逗的笑著。

「笑啥小?恁爸等咧幹呼你死!」

出一隻嘴!」阿枝也學著阿呆的話笑著。

企跨麥!」倆人哈哈大笑。

屋外的雨,好像越下越大,雨聲,也蓋過屋內男女喘息的聲音。屋外還有賣吃的小販吆喝的聲音。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自從這兒發現了金礦,也成為來自各地掏金客的天堂,不少離鄉背井的人們蜂擁而至。為了提供大量日常必需品,基山街的商家便不斷林立,銀樓、布莊、西裝店、理髮廳、料理街……是當時山城裡的商業中心。因店家緊緊相依,屋宇相接,使得街寬僅僅有二、三公尺的街道,難以見日,故有「暗街仔」之稱。

輕便路與豎崎路交叉口的昇平戲院附近到城隍廟之間,三步一家酒樓,五步一間茶室,還夾雜著暗間仔(妓院)。豎崎路為九份聚落中最重要的縱向道路,全街均由石階組成,每逢入夜的二條橫向通道(基山街、輕便路)總是燈火通明,徹夜弦歌不輟。

一家酒樓中,滿桌佳餚,雞、肉、魚、蝦,均煮得香氣撲鼻。那時基隆的魚販總是要等九份人談好價錢後,才將魚產帶到台北販賣。因為九份人消費得起高價位的商品,就算一樣的東西,賣給九份的也比較好價。所謂:上品送九份,次品輸台北。

「明淵表哥,要來做大買賣?」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也活絡了起來

阿呆的表哥王明淵,年約三十來歲,頭髮梳得相當整齊,長相斯文,氣宇不凡。西裝穿在他身上,有模有樣。不像阿呆穿上了黃袍,也不像個皇帝。王明淵的另外兩個跟班阿福與阿壽,年約二十幾,也是斯斯文文。

「來這兒玩玩,順便看看有沒生意可做。」王明淵風度翩翩,微微笑道。

「家ㄟ人很多早上窮的沒錢吃早餐晚上就變成暴發戶!咱家講:三更窮,四更富,五更起大厝」阿呆敬杯酒再說,「什麼生意抵家都好做啦」王明淵禮貌上的將酒喝完,點點頭:「還望表弟多多幫忙。」

「幹!別那麼客氣,爽就好啦」阿呆豪氣的又喝了一杯,「等等帶你去朝鮮樓喝啦!韓國查某皮膚又白又滑,幹起來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啦。」

阿福與阿壽兩人微微皺眉,對講話越來越低俗的阿呆,心生鄙視。王明淵卻神態自若,侃侃而談。王家在唐山是以南北貨生意起家的,雖然王明淵只有三十五歲,卻跑遍大江南北,見過無數場面,遇過各式人物。

 

朝鮮樓又是不一樣的風情。

桌上的韓國烤肉、美食和韓國佳麗的開放熱情、野性大膽,令人迷醉。蘭花清香溫柔,野菊花瓣怒放。

「呷酒,擱飲啦」阿呆不斷的勸酒。

划拳吆喝的喧鬧,也充斥其間。

「這裡的熱鬧氣氛,與上海、香港一般。」王明淵揚頭喝完杯酒,感慨的說。(後來聽說這句話被阿呆口沫橫飛的講著,也傳了出去,讓九份的「小上海」、「小香港」之封號不脛而走。)

韓國查某床上技術一流,表哥要不要試試?」阿呆淫笑看著王明淵。

「有機會,有機會。」王明淵一樣溫文儒雅。

「那我先去爽啦!明晚在繼續。」阿呆露出發黃的牙齒,搭個韓國查某,踉踉蹌蹌的離開。王明淵搖搖頭笑著。

「我們也走吧。」

九份的雨時而滂沱時而綿密就是不見停歇。中國人古老的說法是金生水所以九份的雨特別多。王明淵一行三人,漫步在這兒煙雨朦朧、紙醉金迷和揮金如土的小巷。

「進去吧」他也不知為何會想進入這間酒樓,也說不出原因,就是那樣地自然發生。他們三人一入大廳時,一名頗有姿色的中年美婦見到他們衣著光鮮,神采照人,花枝招展地迎了過來,嗲聲道:「歡迎貴客大駕光臨。」以她的經驗,一看就知是外地來的大亨。

她在那兒遇見了他。

 

街上熱鬧的聲音,打擾了阿甄回憶。

觀光客沿著蜿蜒的汽車路來到九份,一眼望去滿山都是咖啡館、茶樓和數不盡的小吃、藝品店,懷舊景觀如今也吸引許多觀光客前來,無論是平日或假日皆有絡繹不絕的擁擠人潮。他們依老街的地勢,遊走在山城小徑中。觀光客隨時可找到賞景的好角落,尤其入夜後,山城聚落的萬家燈火與海上船燈亮起,深澳漁港出海的漁船在茫茫海中的點點漁火——可同時飽覽山海夜景,豎崎路的特色茶館,汽車路上的露天咖啡館……

白天若無雲霧瀰漫,海上一片清朗蔚藍,可遠眺層層的海浪;入夜後,海面上漁火點點,更襯托出山城夜晚的寧靜。

阿甄從當初的熱鬧非凡到寂寞寧靜,又不情願的遇到如今她所無法理解的非凡熱鬧。人生活太久並非好事?所有的美麗回憶都離她而去,留下的只是她不懂的未來。她那一雙收攏一世滄桑的眼睛又望向窗外。

「明淵還活著嗎?」

徐徐微風吹拂,芒花與青草隨風搖曳。九份的芒花總是在地表大破壞後而出現,出現在廢棄的土尾或是掀了一層皮的山坡。傳說當時有人將芒花連根拔起時,根部還附著的泥土中可見到一粒粒閃亮炫目的黃金。日本人走了,國民政府來了,黃金夢沒了,芒花花絮卻依舊飄移飛舞於路旁、山間、谷中。

 

挖出一個隧道,阿呆們就得馬上用支架撐住,整個隧洞裡由許多的相思木橫豎支撐著。來此打拚的人,都想藉著自已的努力和在地底的機運,擁有財富。

礦坑裡除了漂浮的灰塵與隨時擦過身體的髒污外,還有沉重到足以壓垮人呼吸的空氣。裡面非常的熱,礦工們各個汗水淋漓,還要小心許多的吊井,一不小心便會失足墜落,去那極樂世界。所以在坑道內移動,隨時要保持警覺。

「轟!」爆破聲響起,待煙塵散去後,阿呆領著工人繼續挖掘。

坑內各款機器同時碎礦的聲音,對人的聽力可說是很重的負擔。初來者往往在坑內中待沒多久,就會感到暈眩。也只有在休息時,彼此才能安靜的交談。

「阿土伊某昨哭歸暝!」曠工阿火只穿條內褲。

「做咱這途就是安捏,誰知影明仔日ㄟ換咱咩?」阿呆嘆了一口氣,「一人一款命,哭嘛沒卡爪。」

「話是安捏講沒錯,但真正度到是咱家己鬥陣的親戚朋友,也是會怨嘆。」阿火抓了抓卵蛋。

「想嘸開也沒法度,咱家每個月攏ㄟ死人,命運是天註定。」阿呆挖了挖鼻孔,「幹!賣擱講這些嘸快活ㄟ代誌,等咧要去阿枝那漂丿嘸?我要帶我表兄去。」

「娶伊去做你客兄喔

「哭么啦!」阿呆又咳了兩聲。

黑暗的坑洞裡出來,阿呆赫然見到遠方藍色的海景,路燈閃爍著溫暖的光芒。礦工們在洗水槽將黑炭般的身體洗淨,有些妻小在門口相迎。對許多人而言,能從地底平安的回家,過平凡的日子,他們都心滿意足了!

「擱安然的度過一日。」阿呆心想。

在檢查站阿呆對那日籍檢查員微微一笑,彼此心照不宣。那時日礦公司對盜金的防範十分嚴格,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在採金的過程中,偷金很正常,只是聰明的人偷得較多。而偷來的金礦,除了黑市,就是去私營的「窟仔間」換現金。日本人那時有「產金法」,不准黃金自由買賣,對居民的金錢來源也管制非常嚴格,所以礦工們只能把錢花在吃喝玩樂上,或透過管道寄出去,無法用之於其他。以至於九份的社會風氣普遍奢靡,獲得黃金容易,而消費的場所遍佈,加上人情事故的複雜牽扯,使許多九份人遂養成出手奢侈闊綽的習慣,大家有樣學樣。

 

阿呆回家梳洗完畢,來到隱密的巷內。他雖然叫阿呆,人卻不呆,早發現有人跟蹤他。他閃進了另一條小巷,心道:「是搶金的?查金的?」探頭看清楚了跟蹤之人,哈哈一笑,偷偷的從後面拍打那人的背。那人也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見到一口黃牙的阿呆笑道:「人嚇人會嚇死人。」那人是他表哥的跟班阿福,「賣黑白對人後面走啦,這裡治安不好。」阿福微嗔:「你表哥有事找你,在萬花樓。」阿呆點點頭:「我辦一點事,等咧ㄟ過去。」

 

窟仔間內。

「打個戒指給我,其他換現。」阿呆將金礦交給阿慶。

「呆老闆晚上又要去哪兒漂泊?」從唐山來的阿慶問。

「我表哥從唐山過來,想做點生意,等等要去找他。」阿呆笑了笑。

「來這做啥生意啊?」阿慶恭敬的問。

「我也不知道!有好康的少不了你啦。」

「謝謝呆老闆的厚意。」

 

萬花樓中,阿呆望著坐在王明淵身旁的九份之花小甄,直吞口水。她的身價不是他這種人可染指的。

「這些拜帖,你幫我看看,有誰被遺漏掉?」阿呆咧嘴一笑,「不是表哥你的字不好看,只是字都不跟我做朋友……」阿壽將拜帖上的名字,一張張唸著。

「表哥你真利害,才來幾天,我們這裡的頭人(地方上比較有頭有臉的人)你都有給他清楚喔!」

「如果沒遺漏的話,還麻煩表弟等等幫我跑一趟這些地方,阿壽會陪你去。」王明淵喝口茶,「明晚就設宴在望香樓。」

「知道了。」阿呆點點頭,「我會安排好的。」

「錢無所謂,場面要……」

「沒問題啦,我現在就去!」阿呆相當熱心。

「不急!先喝個酒,吃些飯菜。」

 

窗外,茫茫海中的點點漁火與漫山遍野的星光點點,相互織映成一幅美麗且讓人忘不了的圖畫。她長髮半遮面,依窗而靠。王明淵慢慢靠近阿甄,雙手環抱著她:「想什麼呢?」

「想你。」阿甄回過頭來,只見粉白透紅的臉上秋波盈盈,不施脂粉的打扮,素淨的布衣,更加襯托出她的純真和靈秀,宛如一朵春風中的桃花。王明淵看了痴了,激動地吻著她柔軟的唇,緊摟她在懷裡。黑暗中,用手探索著她,吻她,她也熱情的回應著。他進入她的體內,慢慢抽送,抱著他,忍不住呻吟。感覺到她裡面的溫暖、濕漉,讓他的變得更大、更硬。他前後推動著身體,看著她胸部隨著呼吸而膨脹、收縮,開始扭動腰部。王明淵將他的熱情,毫無保留的射進阿甄體肉,而她也緊緊地收縮了起來。

「你愛我嗎?」阿甄抱著他

王明淵沒說話,抱著她,吻著她,輕輕的嘆了口氣。

「我們青樓女子,怎有資格說愛?」阿甄幽幽的低聲

「不是的」王明淵好像想說些什麼,卻又吞了回去。

「免講,我知影。

她的唇又尋上他的唇,又是一夜纏綿。

 

今夜,雨終於停了。橘黃色的燈光照下,又都是人潮。許多外地人一踏入山城,醉花迷徑,不思歸里。

望香樓中,「頭人」都是座上客,阿呆忙著招呼。這時,頭人忽然全部起身:「榮祥仔伯您好。」

黃榮祥是這裡頭人中最有勢力的一位,但對人卻很和善,沒有什麼架子,也常跟礦工往來。他總是笑呵呵的,有礦工找他幫忙,他一定會盡力,所以大家都尊稱他「榮祥仔伯」或「榮祥仔叔」。

一陣寒喧聲中,王明淵與兩名跟班出現。王明淵打揖笑道:「謝謝各位老闆賞臉。」眾人也都起身回禮,客套幾句。

桌上有臺菜、福州菜、日式料理……王明淵特別交代,不要大魚大肉,要精緻好吃的美味。

王明淵席上不斷地勸酒勸菜,談笑風生。

只聽他話鋒一轉:「自古以來,金錢聚富,藏富於民,百姓富裕,則社會安定,我想東西方都是一樣。」眾人不知王明淵葫蘆裡賣的是啥藥,只能唯唯諾諾。

「唐山戰事持續多年,生意不好做。家父早將生意重心轉移至南洋、香港,當然,」王明淵環顧席上眾人,「也想來台灣發展。」

沉默了片刻。

眾人忽然眉開眼笑,不斷訴說著九份的美好與前(錢)途。有人盤算著,有人巴結著,有人諂媚著,有人不屑著,阿呆卻與有榮焉,不斷倒酒招呼著:「那是我表哥。」

「聽說王老闆才來此幾天,便大手筆包下我們九份之花小甄姑娘,真豪情!」一位頭人笑道。大家也是因為此事,想來瞧瞧這出手,來自唐山的是何許人也。

王明淵舉杯敬了眾人:「清朝時,浙江一地的杭州,蘇州的鹽商建築毫宅,其大手筆可媲美北京紫禁宮,園林假山池湖,歎為觀止,而秦淮河畔,楚觀秦樓,商賈大亨,爭逐酒色,風花雪月,色養頗具姿色的風塵女郎也是平常。」

男人一說起風花雪月,自是沒完沒了。此時鶯鶯燕燕陸續出現,環繞眾人服侍,貼心按奈周到,眾人酒酣耳熱後,更是醜態百出。

一位裝飾華麗的藝妓,穿著和服,緩緩走入包廂,也吸引眾人的目光。只見她徐徐坐下,彈奏著三味線琴,唱著日本小調,此刻的場面也達到了高潮。

這一切都是王明淵的安排,也全都在掌控中。

 

王明淵被吵醒他以為還是一大早,不情願的離開溫柔他走出了房間,坐在椅子上,喝著阿甄泡來的一壺茶,不高興的說著:「有必要那麼早來吵我嗎?」阿壽拿著黃榮祥的請帖遞上:「是少爺要我這時候叫您的。」

「喔,下午了。」山城又是細雨綿綿。王明淵寫好了回帖,交給阿壽:「送去給黃老闆。」

「天地昏暗,怎分的出時辰!」王明淵喃喃自語。溫柔從後方而來,阿甄抱著他

「我們家是靠兩隻小毛驢起家的。」王明淵拉著阿甄的手,讓她坐在身旁。「後來除了南北貨外,家父又涉獵布匹、糧食、錢莊、當鋪等關於民生的各種生意。」王明淵望著遠方,想著這幾年四處奔波的勞苦。「國內政局動蕩不安,又打了好幾年的戰,生意是越來越難做。南洋那方面,語言不通,進展很慢。」

王明淵喝口茶,輕輕摟著她,拾起她柔滑的手,玩弄著她的纖纖玉指

「我父母親是從溫州過來,父親是溫州人的苦力頭人。」阿甄回憶著,「當時我們溫州人渡海來台謀生,是屬於礦工中最低下的一群,不僅生活艱苦,收入微薄,而且都活不長久。一具具年輕的遺骸,有的被葬在山間的小空地,有的被火化,火化的骨灰收納在金泉寺中。」

「沒有一個礦工肺是好的,我父母咳了幾年,相繼去世,卻沒留下什麼。」

王明淵愛憐的親了一下阿甄:「我們家鄉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溫州人說鬼話。」阿甄嬌叱:「胡說!」王明淵哈哈大笑:「且聽小生我慢慢道來。如今中國在與日本人打戰,而八路軍部隊相互之間聯繫由於保密需要,於是派兩個溫州人,進行電話或者步話機聯繫,而日本鬼子的情報部門,總是翻譯不出這發音極其複雜的溫州話……」阿甄嬌笑:「你才是滿嘴鬼話!」王明淵吻了下阿甄笑道:「別說這些鬼話了,我們出去走走

 

王明淵與阿甄共撐一把傘,走在石階上,兩旁的商家,各有特色。倆人買了份芋仔蕃薯,邊走邊吃,也來到了昇平戲院

這是北台灣第一家戲院喔。」阿甄臉露些驕傲。

「你喜歡看戲?」王明淵笑著問。

「我最喜歡看歌仔戲,等等上演。」

「那我們進去看吧?」

「嗯。」阿甄依偎在他身旁,滿滿的幸福。

內部裝潢仿巴洛克式建築風格,有六百多個座位,他們坐在二樓包廂區。舞臺可升降、可旋轉

「這裡應該是九份奢糜生活的代表作。」王明淵搖頭晃腦的稱讚

「看戲啦。」阿甄一聲

戲看到一半,突然有辯士道:「老闆有訪客!」

「掃興!」王明淵怒斥一聲,又溫柔的對阿甄細語,「對不起


  
九份的雨,不小心飄進了電影裡,使這個沒落數十載的小城,又再度勾起了人們的注視與回憶。1989年「悲情城市」一片在威尼斯影展中造成轟動。這次它靠的不是地底下的黃金,而是以九份風華褪色後遺留下來的整個聚落的特殊空間感、古樸的景觀及優美的海岸風光和那昔日繁華的老街、廢棄的礦坑、自成一格的礦區風光與淘金史。

當然電影的成功,媒體也一定會一再傳播,吸引四方尋找靈感的「藝術家」尋蹤到此,嚮往復古的遊客也大量前來「緬懷思古」。也許他們會細細品味這悲情城市中的有情天地?

九份的風,也吹進了動漫裡:日本2001年公開發表的動畫電影「神隱少女」中的街,便是以九份為原型,而九份的知名度在一般日本觀光客中一躍高漲。日本出版的台灣旅遊嚮導書刊,也都有介紹這段佚聞。不知他們想要來看啥?

九份的風雨,吹進飄進當年王明淵買給她的屋子裡,阿甄守了幾十年,面對的只有越來越陌生的環境與人們,但對他的思念不但沒有淡忘,卻與日俱增。也許她剩下的只有他的溫柔,他的身影,無時無刻,只圍繞在她周圍。

 

祈堂路旁,有棟兩層的西式樓房,格外顯眼,那是當地最有名的領袖人物——黃榮祥的住宅,他也是北台灣著名的實業家與資本家。而黃榮祥是以雜貨起家,主要販賣礦工民生必需品為主。由於這區的雜貨舖僅此一家,許多人只能來此光顧。

王明淵攜著阿甄來到黃家。他們被引入間廂房。這廂房擺設得極為考究。王明淵游目四顧,陳設與布置雖然比不上他家的富麗堂皇,卻另有一種精巧雅致的氣派。僕人們陸續獻上香茗、甜點與時鮮菓品。王明淵品嚐了幾樣,竟有半數是他未曾嚐過的。

「多謝賞臉。」黃榮祥的聲音從廂房門口傳來。

「黃老闆客氣了。」王明淵起身與黃榮祥握手寒喧。菜也陸續上來。

「北菜豪邁,南菜細緻。也說明了南北的不同,且差異越來越大。」王明淵吃了幾口,敬了杯酒,「這酒口感醇厚綿柔、入口甜潤、濃醇而不烈。好酒。」

「客氣,客氣。」黃榮祥也禮貌的乾完一杯,「難得我們九份之花大光臨,先飲一杯!」

「賣安捏講,拍謝,拍謝!」阿甄也豪爽的將酒喝盡。

一陣閒聊過後:「不如一起合作吧?」黃榮祥直接說明。

其實他要的就是黃榮祥一句話,因為他是這兒頭人中的龍頭。戰場上,斬將才能過關

「好說,好說。但顏老闆那兒……」王明淵欲迎還拒。果然黃榮祥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王明淵舉杯敬道:「有勞黃老闆了。」又笑道:「如此又要麻煩黃老闆替小弟找個安身之所?」黃榮祥看了看阿甄,點頭笑道:「一句話。」

酒足飯飽後,王明淵讓阿福帶著阿甄先回去,他則入黃榮祥書房詳談合作細節,阿壽在外等候。

兩人合作的「金益昌」南北貨行也如期產生了,當地人稱「酒保」。所有的事務交由阿呆負責,阿福與阿壽從旁協助。那裡的氣氛與供應社不同,像是一個大家庭的感覺。更不同的是,可以讓每個礦工先消費記帳,月底再由薪水中扣除結清。此舉,受到礦工普遍支持與歡迎。

王明淵成功的來台打響第一砲。

 

她躺在他身上,靜止不動。

他緊抱著她

窗外飄著細雨,房內春意融融。

他倆在床上彼此依偎著,聽著窗外的雨聲。

「要離開了嗎?」她打破沉默。

「還要一陣子,顏老闆那兒還沒談妥。」

「顏國賢?」

「嗯。」

「需要我幫忙嗎?」話一出口,阿甄就後悔了。她了解他們這種男人。除了愛面子,佔有慾也很強。

沉默了一會兒,她緩緩的親著他,緊擁著他。他驀地狂野的吻上她的臉,她的嘴角、她的唇,她的舌。雙手在她身上游移著,刺激著每一份感官,一切彷彿都失去了控制,不能自己。

而她回應著,沉醉著。沉浸在兩人世界裡,一點一滴的釋出體內的情慾。。

她先是覺得胸前一涼,接著涼意轉為灼熱觸感,豐盈已經落入他雙手中。她的頸間突然一陣酥癢,熱燙的薄唇烙在上頭,先是淺吻,而後或輕或重的吻著她的每一寸肌膚。他有時吻得稍微重一些,留下了愛的印記。

她輕輕地呻吟著,身子劇烈顫抖,難以克制的拱起。她雙手攀住他的肩膀,扣得好緊好緊,臉上一片紅潮,雪白的肌膚上浮現密密的汗珠。

他往前挺進,有力的腰將熱燙的慾望送上前,在她體內烙下標記。

此刻,不需要再用任何言語來表達彼此的感受。

 

顏家是台灣五大知名家族之一。王明淵來時顏國剛好去世沒多久,雖然中間有黃榮祥搭橋,他並沒有與顏家有更深一步接觸,也許是因為阿甄的事。

顏家的事業並沒有隨著顏國兄弟的消逝而沒落。顏國長子顏國賢接掌台陽礦業後,產金量達於巔峰。而煤礦產量亦因工業發展,大量供與內銷,並銷往國外,乃成全台煤業之首。

顏國賢坐在書房內,緩緩的喝口茶,陷入沉思中:

父親顏國七歲(1882年)時就入私塾讀書。

台灣割讓後父親的叔父曾被誣指為匪徒,於是寫文章致瑞芳守備隊長抗辯,叔父因而獲釋,守備隊長留他擔任通譯。二十五歲(1900年)時,日人經營瑞芳金山的開發,由於父親熟悉日語且在瑞芳有人望,因此負責提供採礦需要的材料與工人,並與叔父經營部分礦區。由於地下礦產開發必須配合交通條件,因此採礦的同時也興建鐵道,交通建設不儘有利開發,同時也提供居民、物產往來方便。
    父親三十九歲(1914年)時,以青化製煉法採金,獲利豐厚。此外,也利用歐戰爆發的時機,收買經營困難的礦區並爭取「未許可礦區」的開採權,收益可觀。四十五歲(1920年)籌設「臺陽礦業株式會社」,是台灣開發地下資源最大的事業機構。四十六歲擔任台灣總督府評議員。1923年,正值壯年的父親卻因罹患傷寒不治去世,享年四十九歲。

叔叔顏國雲的時代,只見他總是穿著昂貴的西裝,左手放進口袋,右手拿著皮手套,挺胸而正視前方,在在顯露出上層階級的尊貴、自信與驕傲感。

父親遺留龐大的事業,由叔叔顏國雲承續,並發揚光大,不但繼續進行多角化投資,並將其事業拓展至中國大陸,而於1924年造訪大陸時,更曾計畫將旗下礦業的經營觸角延伸至礦業興盛的山西。也是在那時,叔叔認識了王深淵的父親,也一直有書信往來。叔叔卻在1937年辭世,享年52歲。

父親顏國及叔叔顏國雲的時代,台陽礦業是北台灣礦業的王國,兩人因藤田的關係而與日本財閥三井家族交好,因此建立與日本本國的政商關係,兩人同時在總督府擔任評議會議員,可說是台資企業在殖民時期與日人競爭的佼佼者。

「家族的事業一定要在我手上更上層樓!」他閃著一雙發亮的眼睛

王明淵雖沒與顏家合作,但他與黃榮祥的「金益昌」業績也增增日上,全九份、金瓜石的所有的食衣住行、民生用品,全被他們壟斷。

顏國賢喝了口茶,叫道:「來人啊!」

 

王明淵離開後,阿甄的生活一直由阿呆與阿福照料著,當然是王明淵的安排。兩年多來雖然只捎來了一封信給她,信中卻有他對她無盡的思念。

阿呆很喜歡這位美女,卻沒非分之想,只要能跟她講幾句話,他就可以快樂一整天,他也常常來陪她說話解悶。

「嫂仔麥黑白想,阮表兄其實很愛妳,今仔日收到ㄟ,妳看!」阿呆拿出了一條珍珠項鍊,「表兄送妳ㄟ,幹!真架水啦!」

阿甄露出滿臉幸福的微笑。

「你和阿枝今按那?」

「共款啦,那三八枝啊,一天嘸去找伊,伊就開始癢了啦。」

阿甄笑道:「今嘛已經咧扶店,講話要改啦,嘸通擱這呢呀粗魯,卡斯文ㄟ啦。」

「改啥小啦,爽就好。恁爸阿知安抓去改?慣習就好!」

 

她可以一整天都呆望著窗外。遠方密密層層的山巒,與山嵐相渲染,在那天際之間好似虛無縹緲,像海市蜃樓

「又要下雨了。」

。」敲門聲讓阿甄有了點動作。

很多溫州人都有專門技藝的,俗語說:溫州人有三刀——剪刀、菜刀、裁縫刀。阿甄的堂弟阿旺,也在她曾待過的萬花樓中學廚藝。

「姐姐,我燉了碗雞湯給妳。」阿旺將雞湯放在桌上,「還在想他?何必如此?如今在打戰,往來諸多不易!」

沉靜了一會兒。阿甄頭也沒回頭,只是望著窗外,下意識的玩弄著衣角,擦拭著落下的淚水怕渴望會跌落一地夢想會破碎

「顏老闆想來看妳?」阿旺終於說出口。

「顏國賢?」阿甄回過頭睥著阿旺。

「嗯。」阿旺低著頭。

「又是個負心漢!」阿甄心想著卻言不由衷:「好吧。」阿旺如釋重負,露出點笑容離開。

「就因我是個煙花女子?」

她和顏國賢也曾有過一段情。富家公子與青樓女子的那種情。她雖然不甘心,又能如何?他們間的這段情愫,也曾轟轟烈烈,撼動了山城。卻一樣在他媽的所謂世俗禮教規範中,煙消雲散。他也一樣嗎?她不知。怎知?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顏國賢坐在廳上,阿甄低著頭,默默無語。她能夠說什麼?再講也是枉然。

「其實我很想妳!」顏國賢睇著她。

老成持重的他,怎會講出這樣的話?阿甄一樣低著頭,默默無語。

「是我辜負了妳。」

親像阮這款查某人,哪有資格談情說愛?」阿甄抬起頭來,望向遠方,「不能怪你,你必須顧慮許多。」

「歷史上許多帝王,爲了愛情,可以放棄了一切。邱吉爾說,國王想娶他心愛的女人爲妻,有甚麽不可以呢?」顏國賢相當激動。

「雖然你出洋讀過書,但你嘸是那款放ㄟ落ㄟ人,好好做你自己。」阿甄凝視著他。

「他就有法度?」顏國賢不甘心。

大廳中又是一片沉靜。

門口突然一陣笑聲響起:「顏老闆別來無恙?」來者便是離開兩年多的王明淵,後面跟著阿呆與阿福。阿呆瞪著顏國賢心道:「阿你是來這衝啥小!」

「王老闆有禮了!」顏國賢雖然嚇了一跳,卻還是能起身還禮。阿甄突然見到了王明淵,眼淚緩緩的流下。王明淵將她摟進懷裡。

「看我從香港帶回來什麼給妳!」王明淵從懷中拿出一枚鑽石戒指。

「幹!」阿呆也不知不覺的眼角濕潤。

王明淵回過頭來對著顏國賢道:「失禮了。明晚在與顏老闆一敘,懇請賞光。」

「一定,一定。小弟先告辭了。」顏國賢帶著一臉的尷尬離開。

 

房中,阿甄丹唇微微顫抖,囁嚅道:「好嗎?」兩人脈脈相對,久久不語。王明淵凝視著阿甄,兩年多來的相思,卻不知如何訴說,嘆了一口氣道:「甄,妳清瘦了許多。」

她無言的緊緊抱著他,頭眷戀在他胸前。他激動地吻著她柔軟的唇,緊摟她在懷裡。

愛情本來就是盲目的。她只覺得此刻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能被世上最好、最帥的人愛著。

淚水就那麼的從她的眼裡溢出來,滑過臉龐,落在他肩頭。最初一滴淚既已奪眶而出,接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她雙手抱著他,弓著身子,嘔吐一般地哭了起來。她在他懷裏一邊顫抖,一邊無聲地哭泣。她的淚水和溫熱的鼻息,濡濕了他的衣服。他卻一直保持姿勢,靜候她能停止哭泣。

她相當激動,也很混亂,她渴望他的慰藉。他緩慢且溫柔地褪去她的衣服,也褪去自己的,溫柔與熱情,有著更多綿密的情感。兩張熱吻的唇,緊緊的糾纏著,舌尖感覺到鹹鹹的淚水,分不清是她的,還是他的。

每一次的吻,都沈溺在愛慾的歡愉和狂熱,每一次的吻,都有那麼濃烈的滋味。

他上下撫摸著她那宛如少女般的肌膚,她也輕弄著他的身體。王明淵溫柔地親吻著她,手指摩挲她身下最細緻敏感的部分。阿甄也呼吸急促起來,喉嚨開始顫抖。他們像對鶼鰈情深的夫妻,渴望擁有彼此。在窗外的雨聲與他們彼此呼吸、呻吟聲中,他毫無保留的將自己的後代送入她體內,她雙腳夾住他的身體。

溫存過後,彼此依偎著。他抱著她光滑的身體:「戰爭結束了!」她只緊摟著他。

他聽著窗外的雨聲,抱著她柔嫩的嬌軀,滿足的進入寧靜的夢鄉。


  天剛亮時,雨還繼續下著。跟昨晚不同的是,雨細得肉眼幾乎看不見,只能憑積水的波紋和屋簷滴落幾滴的水聲才知道在下雨。當他醒來時,窗外已布滿乳白色的煙霧,隨看旭日升起,煙霧隨風飄散,山巒的輪廓才漸漸顯現出來。

午後的太陽難得出現在山城,而昨夜被打落的樹枝和散葉,一早就被風掃走。王明淵和阿甄在山城中閒逛。

日本戰敗了,許多日本人把物品擺在庭院展售,其中不乏很多精緻的東西,即使用過的,也都維持良好,且價格都十分便宜。

阿甄和王明淵來此挑了些家具、碗盤以及一些她自己喜歡的東西。

「戰爭結束了!日本人也將被遣返回去。」

「那你能待在這久一點嗎?」

「我們看看那櫃。」王明淵顧左右而言他。

「嗯。」她知道自己不能逼他,會引起他反感。

他不久又被黑膠唱片及唱盤所吸引。

「這裡也有這玩意兒。」

「雖然不知那些人在唱些什麼,但我也會跟著旋律哼幾首。」阿甄嘴唇抿成一道弧形嘴角微微向上翹起泛出一股淡淡的笑意滲透著強烈的自信。

微風一陣陣吹來,輕柔地從他們身上拂過。

他看著她仰高小巧的下頷,忍不住親了她一下。

阿甄那白淨的膚質、明亮的雙眸、豐潤的嘴唇與紅暈的雙頰,比千古名畫還吸引他,讓他如痴如醉,夕陽西下的九份,也沒有她令他著迷。

「我怎會捨得離開妳?」

阿甄依偎在他身旁,只希望時間能夠停止。

 

倆人如膠似漆的走進望香樓,顏國賢與阿呆、阿福正在閒聊。

「失禮了,失禮了,讓顏老闆久等!」王明淵邊走邊拱手作揖

「王老闆客氣了,是我早到。」顏國賢起身還禮。

酒足飯飽後,「戰爭結束了,王兄以為如何?」顏國賢單刀直入。

「國民黨接管台灣後,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動作與改變,我們生意人最好以不變應萬變。」王明淵也不囉唆的直接說出心理的感受。

廂房忽然安靜。

「王兄果然是走遍過大江南北,一語驚醒夢中人!」顏國賢眼睛一亮。

王明淵哈哈大笑:「醉酒還須知音伴!」顏國賢也相視而笑:「不如喝個三大杯?」

阿呆暗忖:「兩人是在笑啥小?講啥小?聽攏無!」

「大家乾杯!」王明淵舉杯揚頭,連喝三杯。

這次聚會,也使兩人進一步的合作,成立「台陽礦業公司籌備處」。此時期也是九份產金史中的第三黃金時期,也是最後一次的興盛時期。

民國三十七年(1948)七月台陽公司正式成立,三十八年(1949)將瑞芳礦山歸屬金礦局,改稱「瑞芳礦場」;而金瓜石礦山則由「台灣金銅礦物局」(簡稱金礦局)接手經營,並於民國四十四年(1955)改組為「台灣金屬礦業公司」。

 

窗外是層層疊疊的石階,遠方九份的芒草在山間搖曳,也帶來了鄉愁。

「想家嗎?」阿甄悄悄的進房,輕聲道。

「家父捎信來說,家鄉在內戰,他要把生意全都轉到南洋、香港和台灣。」王明淵將她抱進懷裡

「這次要離開多久?」

「不會太久。我也捨不得離開妳太久!」

阿甄在青樓中打滾了多年,看過無數男人的真實面貌,一顆心似乎也變的麻木,只有在對著王明淵時,才會有從內心深處顯露出來的情感。她知道他對她是真心的。

國民黨打輸了,來到了台灣,共產黨統一了中國

那些年來,他的來去總是很匆忙,來往在香港、南洋與台灣之間。他與黃祥合作的事業也在台北迪化街,成功的建立了分號

 

台陽公司瑞芳金礦附設醫院中,阿呆被白紗布包得如小丑一般,躺在病床上。

「賣哭!恁爸擱無死啦!」阿枝頭倒在病床上,哽哽咽咽,不時哭泣。阿甄與王明淵此時推開病房門阿甄見到阿呆如此模樣,眼也紅了

阿呆想要起身,卻無法如願,只能動彈不得

「我不會只被欺負啦,打一個無賠,打兩個賺一個!」阿呆邊咳邊說。

當時國民黨政府來台,有人雖然有採礦經驗,還有美國學歷,但他們在礦業上的知識與技術,顯然與當年日礦公司的人員有一段差距,卻喜歡任用私人,也不知改進

這些傢伙來這兒沒多久,也帶來了國民黨的官僚氣息,先後開除一些本地的監工與礦工,衝突不斷,最後演變成罷工事件。二二八事件的發生,使所有的不滿情緒也在一瞬間爆發。阿呆企圖調停,卻也被情緒激動的礦工冠上替政府做事的罪名,捲入事端,毆打成傷

「別想那麼多,好好養病。」王明淵安慰著阿呆。

倆人出了病房王明淵問醫生:「情形怎樣?」

「外傷還好,但他有嚴重的『矽肺症』,藥物治療只能控制與穩定病情,卻無法根治。」

王明淵看著醫生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阿甄卻倒在他懷裡哭泣著。

「一人一款命!」王明淵說著阿甄教他的福佬話摸著她的秀髮,呆呆望著白色的天花板。

二二八事件的發生,憤怒的台灣民眾開始向阿山展開報復行動,全市騷動一看到中國人就打,籍以發洩被壓迫被宰割被屠殺的怨恨;一群一群的台灣民眾,有的在十字路口,有的在街頭巷尾,以日語詰問行人,遇到不會日語的,大家就口口聲聲連喊「打阿山」、「打豬仔」……使得王明淵不得不暫時回香港避避風頭。

 

他們所經營的瑞芳礦山在民國四十四年(1955)間收回自營後,生產量一直減少。在先天條件惡劣,及金價長期低迷的情況下,台陽公司於民國四十六至四十七年(1957-1958)間,王明淵就不斷提出及早收山,以免拖垮公司財政,但顏國賢仍念及其家業皆有賴於礦山之數十年的經營和礦工們血汗之累積;何況,九份聚落依附礦山維生者,仍有一萬多人,礦工們的出路需妥善處理。

於是他們採取局部收工的方式,一方面輔導礦工轉業,一方面逐年裁撤多餘之員工;在這種運作模式下,在民國五十年(1961)開始,員工自四十五年的三千多人劇減至四百人,到五十六年(1967)時更只剩兩百多人,僅進行礦坑內安全問題之處理而已,不再進行大規模的開採作業。如此,於民國六十年(1971)台陽公司正式結束開採事業。

   寂寞的鐵道旁,有著空盪的車站。它隨著居民陸續遷徙也洗盪繁華,只剩空留餘恨的軌道交錯,不知故人何時歸來?

 

二樓房間,阿甄望著窗外,山城一樣灰濛濛的,夕陽終究只能沉入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樓房後。這也是阿甄慣習的黃昏。風一吹來,老舊的紗門被吹得嗤嗤價響。她可以一整天都盯著窗外。

阿甄目不轉睛的看著

門和窗都好像已經腐爛了,油漆怎也脫落了,灰色的牆也裂了縫,它們難道都已飽經風霜?這是我家嗎?多謝刮了一陣風,讓顏色恢復了短暫的正常,雖然它在狹窄和擁塞的裂縫中呻吟著。

阿甄傻笑著,歌曲從口中哼出:

 

人說姻緣天註定一人是一款命若是沒份日思夜夢嘛沒卡爪在阮的夢中攏是你形影傷心目屎要哭無聲……

 

台陽公司正式結束開採事業,王明淵也準備帶阿甄去台北定居。

「等我從南洋與香港回來,我們就一起搬去台北。有空我帶妳去南洋與香港玩玩。」王明淵那天笑得很開心。

「嗯。」她靠在他懷裡,望著窗外,昔日採金盛期時人來人往的商店街,如今階梯兩邊的房子大多門窗緊閉,只剩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在門前邊聊天邊曬棉被。

 

香港至台灣途中,飛機上的王明淵玩弄著等等要送阿甄的寶貝,心中想著她看到這寶貝時高興的容顏。突然他手中的寶貝因為飛機的驀地失控脫手而出,當他慶幸撿回寶貝時,飛機卻駛入台灣海峽裡,帶著他與他要送給阿甄的寶貝,沉沒在海底。

 

九份山區依然青山綠水,但山城容顏已悄悄改變,居民將黑頂黑牆的傳統建築改建成鋼筋水泥的樓房,將樸素的住家改成提供遊客的茶館商店,昔日的「悲情城市」現在已恢復繁榮景象不再悲情,但卻悲傷於原有容顏盡改,這時,讓人陌生的九份已不是九份,而九份卻讓阿甄不斷的陌生。

 

夕陽醉染老九份明月還照金瓜石

 

 

聽歌吧

 

http://www.youtube.com/watch?v=sISjPew8yX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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